柬埔寨旅游之波布罪行馆

【来源《同舟共进》2008年第4期文/苏智良 陈丽菲（作者系文史学者）】

饱受战乱的柬埔寨能够迎接世界各地的游人，仅仅是这两三年的事。这个拥有世界文化遗产“万庙之王”吴哥窟的佛教国家，让人印象深刻：艺术的和政治的，历史的和现实的；贫穷脏乱的水上渔民群落，精美优雅的婆罗门宗教雕刻；善良温驯的平民百姓，暴烈绵长的战争创伤；她的美和丑，呈现出如此巨大的反差。但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，感触最深的还是参观“波尔布特罪行馆”。

波尔布特，1925年生于柬埔寨磅同省的农民家庭，少年时曾剃度出家。他是木工出身，长得高大伟昂，有一种L袖气质。我们在罪行馆看到他的照片，面相和蔼端正，绝不像杀人恶魔——他也是一个“知识分子”：得王室的奖学金，曾到巴黎的名校留学深造。不过，他当年的塑像在罪行馆里被圈在铁笼中，颇有西湖边上秦桧的味道。他1952年归国，在一家私立学校任职授课。后奉派潜往中国南方参加了军政训练速成班，学成后归国参加抗法武装斗争，并于1963年的柬共二大当选为中央书记。1970年西哈努克亲王出访苏中之际，朗诺集团在美国支持下发动政变，废黜西哈努克，成立柬埔寨共和国。西哈努克避难中国，并在中国援助下与红色高棉结盟反抗。经过长期斗争，红色高棉于1975年攻克金边，但他们软禁了回国的西哈努克。占据金边的第二天，波尔布特就以“美帝即将发动战争”为由，将城市居民跨省易地全部迁移，关闭学校、工厂和庙宇，共驱赶两百万城市居民前往农村，数日之内，全国的大小城市成了死寂的空城。

波尔布特推行所谓“反对吃闲饭运动”，下乡干部、知识青年、一般居民和乡下农民都被按军事编制分男女住在各自的营房，成立男劳动队、女劳动队，从早上4时劳动到半夜12时，晚上靠篝火照明。没有电，没有报纸，没有广播新闻，谁都不知道波尔布特长什么样，身边以外的情况一概不知。家庭也解体了，夫妻不能呆在一起，获准后方可一周相聚一次；每家搭一个窝棚，到了冬天只能挖坑居住御寒。所有民众一律被强制劳动，一起吃大锅饭，每人只发一套黑色革命服装和一条“水布”（洗澡的毛巾）；60个人只能吃两斤米煮的稀粥，以产大米著称的马德旺省居然饿死人，甚至人吃人。据说波尔布特积存了10年以上的粮食准备对抗美帝的入侵，但退出金边时，这些粮食被他们自己一把火烧了。

“红卫兵”是红色高棉在基层实行恐怖统治的基本干部，其成员由10万波尔布特游击队战死者家庭的孩子组成，生活高人一等，手握生杀大权，完全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队伍。波尔布特在实现“全国军事化”理想的同时，也将高棉民族带入了一条最黑暗的时光隧道。至1978年底，曾是波尔布特部下的洪森借助越南的军队，打败了波尔布特政权。

监狱院内埋有被残害致死的14位旧政府的高管

从1975年暮春至1978年底，波尔布特执政三年又八个月的时间里，把柬埔寨的富人消灭了，统统变成穷人；城市消灭了，人人拿起锄头种田。他还不断发动内部清洗，直到把亲密战友宋成一家杀害。有“东方巴黎”之称的金边，成了荒无人烟的“鬼城”（唯有波尔布特自己住进了金碧辉煌的王宫，临走时还卷走50%的珠宝）。高棉这个佛教之邦，被弄成了严重践踏人权的人间地狱。1998年4月16日，在红色高棉丛林战士最后的基地安隆汶，已被叛变部下软禁的波尔布特因心脏病突发去世。

人口：从700万锐减至400万

“波尔布特罪行馆”坐落在首都金边市中心，该馆全称为“红色高棉S-21罪行陈列馆”。“S-21”是当时红色高棉的特务机构，而柬埔寨人直接叫它“波布罪行馆”。这里原来是座书声琅琅的学校，波尔布特统治时期变成了一所监狱。确切地说，它设立于1976年5月，其周边用两层通电的铁丝网围着，大楼的四周铁丝缠绕，严防犯人逃跑。进门后就可看到操场上摆放着的10口白色水泥棺材，里面存放的，是波尔布特逃出金边前一天被处死的10名重要犯人的尸体，因遭受虐待，五官与四肢不全，无法辨识身份，只能放置地面，不立墓碑。

红色高棉监狱博物馆大门，又称s-21监狱

监狱的主体是A、B、C三幢大楼，底层主要关押重要犯人， A楼下层关押郎诺政府高官，每一小间里均有一小铁床、铁镣和铁尿壶，墙上则有此人死时的照片，或烧焦在铁床上，或在自己的铁床上无头横陈。B楼一层关押犯人的牢房是在大房间中用红砖砌出一间间小间，大小仅2平方米，每个门槛边的脚镣至今仍存。三楼则是关押一般犯人的大房间，二层是关押女犯人，女犯人常被随意强奸。这里关押的犯人除了朗诺政权的军官外，还有不听话的知识分子、被清洗的异己分子、外国记者、中产阶级、僧侣、少数民族等，这些人统统在杀戮之列。由于波尔布特视教育为“魔鬼”，知识分子惨遭杀戮，至1979年，全国仅剩下约300名中学老师。

罪行馆里的照片被分为两排，右面是被杀死的人的照片，上面标出具体日期，约一半人是睁着眼睛的，据说当时将死尸拍照的做法是为了恐吓活着的异己分子；左面是“红卫兵”们的照片，大多十三四岁左右的样子，有的和枪一样高，大部分是女孩子。这些照片是根据波尔布特政权仓皇撤退时遗落的大量底片翻拍的。有一张照片上，一位红卫兵在抛洒各种纸币，他的脚下是数万张美元、法郎。在波尔布特统治时期，家具、冰箱、电视、汽车等生活用品被当作“革命”的对象烧掉、砸掉；黄金白银、美金钞票成为“粪土”，失去价值。

残留的规则上写着，受审时必须迅速、正确地回答，如说谎将遭受电刑；要大小便须得到准许；晚上睡觉如要翻身必须报告，否则将遭暴打。犯人在被关押的2～4个月里，大多失去了生命。一位幸免于难的画家用笔再现了当年的暴行：将犯人吊起头浸入水桶；婴孩被抛在空中，迎接他的，是刽子手的刺刀；酷刑有斩首、溺毙、刺杀、鞭打、挖心、饿死等等年轻的行刑者为革命、为准备美帝入侵而节省子弹，干脆用锄头铲断囚徒的脑袋，罪行馆里陈列的杀人凶器，全是木制、铁制的各种简陋而匪夷所思的工具。据统计，这一时期被杀的人数，高达近200万。

700多万人口的柬埔寨，经过3年8个月的浩劫，人口锐减至400万。

无辜被残害的惨状图片

在这个监狱中，被折磨致死的犯人达2万多。周围的草坪上，挖出了成千上万具人骨。那冤屈而死的骷髅，层层叠叠地堆在展台和玻璃柜中，至今仍在注视着进出罪行馆的游人。

我们的导游当年12岁，就是从金边被强制迁移到农村的华裔。当初父母经商，也是小康之家，后来财产被全部剥夺，他经历九死一生得以存活，到了40多岁生活才有起色，去年刚刚结婚成家。他虽然未能好好上学，但经历了苦难，有自己的社会认识和价值观念。他反复对我们说：我们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日子，尽管还有很多社会弊病，但我们支持现在的政府。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看一看罪行馆，这样的历史，不应该被忘记的啊。

20世纪70年代的世界，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暴行

今天的柬埔寨还比较落后，吴哥窟所在的暹粒省，全省只有5个交通信号灯。全国没有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，没有肯德基和麦当劳。当年的首都已被椰林覆盖，成为一片废墟。除了当年修建的“毛泽东大道”，我们所走的道路，几乎全是一两年前刚刚修建起来的，下水道还不怎么通，雨季的时候，金边的街道甚至可以游泳。但1300万柬埔寨人民在他们称之为“柬埔寨的邓小平”的洪森首相领导下，正迅速发展，走出苦难。

如今，噩梦过去几十年了。柬埔寨人将波尔布特罪行公诸于世，让世人从这些暴行中汲取教训。我们见到的参观者，无论什么肤色，神情都是一样的凝重，心情也是同样的沉重悲痛。为什么在20世纪70年代的世界上，还会出现这样荒诞不经、残酷无比的暴行？所有的人，都在寻找答案。

参观波尔布特罪行馆，是我们旅程的最后一天。登上返回上海的飞机时，心情依然沉重：据这位导游说，来罪行馆参观的多是欧美游客，鲜有中国人。很多中国人说，我们是来旅游的，看那些吓死人的东西，玩的心情都没有了，不愿去。我们的旅行团因团员大部分是大学教师，所以一致说要去看看这个罪行馆。即使如此，导游还在途中不断追问：敢不敢看，还要不要看？罪行馆里血淋淋的实物和照片确实令人窒息，有时要到外面去透个气才能再入内看下去（操场的长椅上因此坐满了来自各国的旅人），但这并不能作为我们中国人不愿去的理由。是什么原因，导致我们的国民不愿去面对和我们息息相关的历史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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